前些日子,我去参加了初中同学聚会。为免相见不相识的窘迫,我特意在前一晚翻出毕业照,把一个个名字与稚嫩的脸庞一一对应。可真到了见面那一刻,还是有好几个名字卡在嘴边——原来,有些人竟已二十年未见。
一位曾经关系要好的同学见到我第一句话便是:“你怎么变老了?”我微微一怔,随即笑道:“岁月不饶人啊。”笑声中,我们坐在一起,回忆青葱岁月,谈论眼下生活。走进母校的刹那,恍惚间,我仿佛看见那个曾写下“啸苍天,主沉浮者,舍我其谁?”的轻狂少年,正隔着光阴,与我默然对望。
夜深人静时,我也曾问自己:这一生,真的就这样了吗?那个心高气傲、满怀梦想的我,是不是早已被现实磨平了棱角?忽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话:“时间是构成我的物质。”如今,这物质已堆积得不薄不厚,恰如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——眼角的细纹是岁月冲刷出的河床,鬓间的白发是时光飘落的初雪。那个总觉得中年遥不可及的少年,如今成了站在此岸回望的人。
这种“惊觉”,来得悄无声息。是发现母亲不再健步如飞,是体检报告上多了几个需要复查的箭头,是酒酣耳热时朋友们谈论的不再是理想,而是孩子的学习。它像一场安静的雪,在你尚未察觉时,就已覆盖了整个原野。成熟,或许就是从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的孤勇,过渡到“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”的坦然吧。这坦然里,有与平凡和解的智慧,也有理想褪色后的淡淡怅惘。
偶尔翻看QQ空间里年少时的“豪言壮语”,会觉得有些幼稚,甚至心酸。年轻时,我们都曾是自己的雕塑家,雄心勃勃地要凿出惊世杰作。我们笃信“有志者事竟成”,以为努力是打开所有门的钥匙。直到后来才明白,世界有其坚硬的质地,个人的意志如奔流的江水,看似一往无前,实则被两岸的山势与地形的起伏悄然塑造。这种无力感,恰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——我们每日推动生活的巨石,看它滚落,再继续推动。
人到中年,生活渐渐显露出它朴素的质地。浪漫主义的浓墨重彩,慢慢让位于现实主义的中和色调。我们不再执着于描绘波澜壮阔的史诗,转而学习欣赏日常的工笔——周末为家人准备一顿不匆不忙的晚餐,在阳台看着自己养的花悄然绽放,午后读完一本买了很久的书,约好友酣畅淋漓地打一场网球……这些微小而确定的事物,如夜空中的星辰,虽不耀眼,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。这或许就是成熟的真相——接受生活是一场细雨绵绵的跋涉,而非电闪雷鸣的冲锋。我们放下了改造世界的蓝图,却拾起了建设日常的耐心。
然而,在所有的“明白”与“接受”之下,总有一股暗流在涌动。它是我在夜晚辅导女儿功课时,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伏案苦读时心中泛起的涟漪;是我送儿子上学,看他头也不回地跑向教室时,那份混合着失落与期盼的复杂心绪;更是我在早高峰的车流中,偶然听到学生时代最爱的歌,依然会心头一热的瞬间。这暗流,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承诺——即使懂得了现实的重量,也从未真正熄灭内心的火种。它微弱,却顽强,如被厚土覆盖的种子,依然保持着破土而出的姿态。
于是,“暗下决心”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特有的精神图景。它不再是年少时对着天空的呐喊,而是深夜里对自己的低语;不再是向全世界的宣言,而是与内心签订的契约。
我喜欢拍照,我知道这些照片改变不了什么,但每次按下快门,都是我向宇宙发送的一个信号——我还在关心,还在感动。这或许就是“不惑”真正的含义:不是通晓所有答案,而是学会了与问题共存;不是抵达了终点,而是理解了过程本身就是目的。我们终于懂得,真正的勇气,不是在确信必胜时出发,而是在深知可能徒劳时,依然选择上路。
如今的我站在人生的中游,前方是仍需探索的下游,后方是奔流而至的上游。生活这条大河,从未停止奔涌。而我们,这些摆渡人,在明白了水的力量与方向后,依然选择握紧手中的桨,在每一次划动中,确认着自己的存在。所谓精彩,从来不在远方的某个地点,而在这持续划动的姿态里——它微小,却庄严;它平凡,却构成了生命全部的抗争与尊严。